年盛夏,上海沪亭北路的马路中央,一栋破旧小楼的前方,一位60多岁的老人,对着眼前的工作人员一脸真诚地道:“赶快把我的老房子拆掉吧,我再也不想住在大马路正中央了”。
这位老人名叫张新国,被誉为中国最强钉子户。10多年前的年,面对拆迁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位老人语出惊人:“没有一个亿,我坚决不签字,想拆迁你们就从我尸体上碾过去。”
之前的张新国无比倔强,宁肯住在马路中央,也死活不同意拆迁,10年后为何又一脸爽快,恳请工作人员赶紧拆掉自己的房子?是因为他一个亿的要求得到满足了吗?还是最终多分了房子?
事情得从年说起,挖机一响,黄金万两。年上海市出台了一份新的市政建设规划,届时整个沪亭北路都将会被拆迁而后再重新规划。
一时间,整个沪亭北路上的居民们敲锣打鼓,差点笑岔气,欢欣地扭起秧歌,载歌载舞,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沪亭北路的“豪宅”主人张新国暗暗松了口气,终于希望在田野上了,到时候分几套房子,再拿着一笔拆迁款,这一大家子人终于可以分开住了,自己的世界终于可以宁静了,他回去对老婆说:“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张新国的房子之所以被称为“豪宅”,那是因为在周围邻居都还是低矮破旧的小平房,而张新国家的房子则是三层欧式小洋楼。
张新国有一儿一女,自己本人靠一些小买卖维持生计,辛苦多年也存了10多万。一双儿女呢也是平平淡淡,没太大能耐,仅能混口饭吃,到年纪结婚、生子,但无力改变形状,上海又是寸土寸金,于是三家人都挤在父母这栋房子里。
眼看人口越来越多,居住面积不变自然是越来越紧张,夏天洗澡排队,平时上个厕所都要错峰,尤其是上班和睡觉前,上厕所不是竞走就是短跑争抢。
张新国两口子觉得再也不能这样活了,就和自家儿女合计了一下,最后三家一致决定,共同出资改造旧房居住在一起。
年,张新国作为一家之主,率先是拿出了15万,买下隔壁的宅基地,扩建、加盖,平地起高楼,盖成三层,每层多平米的小楼。
接着三家人又勒紧裤腰带,共同出资15万,对房子进行了大规模的装修,外部采用中式外观,内部则仿欧式设计,这样空间开阔,装修时髦。在沪亭北路满屏低矮平房中鹤立鸡群,形成鲜明对比,一时羡煞旁人。
有邻居来参观,打听花了多少钱时,张新国就会故作低调地说:“也没多少,加盖加装修也就30多万”。
邻居当面啧啧称赞地离开,背后则一脸不解地评价:“遇到鬼罗。有30万还不如在浦东买一套。”
90年代上海浦东的房间也就0块左右,一套多平的房子,也不过就是30来万。
新房子的房间分配是张新国夫妇住在二楼的主卧,岳父岳母住在隔壁的次卧,三楼则是女儿和儿子一家一间,至于一楼,张新国则是把房子租出去,让人开了一个杂货商,每年收租金。
如此安排,这栋小楼可谓是物尽其用,只是几大家人在一起,纷争难免,在儿子和女儿又分别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更是鸡飞狗跳,一天又一天。如果没有年的拆迁,生活也许就这么打打闹闹中将就着过了。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拆迁通知一到,张新国看到了解决家庭矛盾的希望,长吁一口气,至少再也不用抢厕所了,等搬了新家,蹲厕所,想蹲多久蹲多久。
不久,当具体的改造通告粘贴出来,上面列出了详细的拆迁补偿标准,仔细一看后,对张新国一家无疑是晴天霹雳,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张新国家的计算方式是宅基地多平米,三层小洋楼,怎么都该乘以3,那就是0多平米,如此这般按照实际使用面积补偿,至少能拿到十套以上房产。
然而拆迁通告上却规定:拆迁补偿不看实际使用面积,只看房产证上的面积来决定拆迁款,安置房则根据家中男丁决定。
这就意味着,张新国家的拆迁补偿只有他们心里预期的三分之一,而且不管你是新装修好的三层小洋楼,还是低矮的破旧小平房,补贴都一样。
张新国一家更不乐意,那就意味着那30万的加盖和装修全打水瓢了:“凭什么我们自己花大价钱装修好的房子,和那些破旧的小平房一样?”
说了补偿款,我们再来讲安置房,安置房的数量分配,不看旧房子面积,根据每家每户男丁的数量来决定的,一个男丁两套房,女子只有一套。这样的话张新国家总共能分到四套住宅,张新国一套,儿子两套,女儿一套。
女子能顶半边天,凭什么分房子的时候就不是了,张新国的闺女不乐意了,坚决要求平分,但儿子又不乐意了,你瞎闹腾什么,这是国家规定,白字黑字,不是家庭事务,不是你想推翻就能推翻的。
为此,张新国的儿子一家和女儿一家又开始内斗吵闹不休,甚至有好几次不惜大打出手,这个时候真的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妇女就顶半边天了。
利益面前,亲兄妹反目,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擦身而过都不看彼此一眼,张新国欲哭无泪。
看看邻居,房子没有自己家的大,但有5个儿子,直接就分到了十几套房产,而又旧又破的老房子还得到了一笔巨额补偿款。
攘外必先安内,心力憔悴的张国新把一家子召集起来,一番商议后,全家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团结一致,兄妹一心,全力对外”。
年3月,当拆迁组工作人员来到张新国家按规定给出四套房和万补偿款的条件时,张新国怒火中烧,新房子不算钱,响应计划生育只有一个儿子,就只能分到四套房子吗,左右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于是他拒绝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倔强地表示:“如果不给我六套房子和一亿的补偿款,就一块砖头都别想动,否则,就让推土机先从我尸体上轧过去”。
一亿元,张新国的要价,直接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也让自己一下出名,像极了加钱哥的“十年龙套无人知,一句加钱天下晓”,自此成了最牛钉子户的扛把子。
张新国这般操作直接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恶果——还没签字的其他人家也拒绝签字,开始观望,签了字的开始反悔,拒绝搬迁,要求加钱。
原本井然有序的拆迁工作一下子乱套,相关部门急忙发文重申“拆迁条件绝对不会因人而异,规定不会朝令夕改”,暂时放弃对张新国一家的动员,转而安抚和疏导沪亭北路上的其他居民。
一年之后,在工作人员的不懈努力,特别是补偿标准真的是没有丝毫改变的情况后,那些观望和不同意拆迁的人纷纷接受现实,全部签字同意拆迁,但就是张新国一家,软硬不吃,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誓与房子共存亡:“不按我的要求来,这房子的一块砖头你们也别想动”。
张国新家的位置很关键,如果不拆除,正好不偏不倚矗在新规划的道路中间,所以扫清周围障碍后,相关工作人员开始对张新国开始攻坚,从国的大道理讲到家的小哲理,车轮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市里的、镇上的领导使出浑身解数,苦口婆心,好言劝说,可张新国就是丝毫不为之所动,倔的比一头驴还驴。
看样子张国新家要一条路走到黑,市政改造可没这个时间和精力等得起,无奈之下,设计单位只能在方案上妥协,为张新国家修改了初始设计方案……牺牲此处的道路宽度。
随后,年整个工程动工,各种工程机械开足马力运转起来,一栋栋居民楼被推倒,一片片土地被平整。期间依旧有相关部门人员上门希望做最后的努力,软硬兼施均无功而返。
其实张新国一家也不好受,在这片忙碌中恍如隔世,岿然不动,但居然被他们坚持了下来,做到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冈”。
这一期间,相关政府和施工方不仅没有打扰、为难张新国一家,为此还特地为他们保留了电线、水管,确保张家不断电、不断水,生活无忧。
年最终工程竣工,没有了施工的嘈杂,事情居住条件该有好转了吧?
此时张新国家的小楼现状是犹如一块顽石镶在了笔直的马路中央。为了防止交通事故,施工方在房子四周建起一圈半米高的“裙摆”,形成一个明显的形状,起提醒和防撞作用。
从到年,6年以来,对于上海沪亭北路过往的司机,都知道这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马路中央有一栋三层的农家小楼,为此,不少经过此地的司机还会鸣笛致意。
经过口口相传和媒体报道,这所房子就成了上海最牛钉子户,中国钉子户的扛把子——张新国的家。
如果不是因为矗立在道路中间,安全风险太大,放在今时今日绝对会成为妥妥的网红打卡地。
对于局外人,这一栋小楼格格不入,怪异无比,这家人死脑筋,不会退一步海阔天空。对于局内人张新国一家而言,这是他们最后的城堡和倔强。
因为,这些年他们一家已经放弃和经历了太多。竣工前的日子,白天是挖机、装载机、运渣车、切割机的轰鸣声,灰尘漫天,根本不敢开窗,晚上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工地,乱石耸立,白天经过稍一疏忽都可能扭伤脚,更不要说晚上了,也只能早早回家闭门不出。
买菜、上班感觉就是穿越火线,一整个家庭孤零零的矗立,与世隔绝一般。张新国说:“那10年,我再也没和家人一起出门散步,每天守在家里,除了电视就是睡觉。完全与外界,与这个城市割裂了,精神几近崩溃,人都抑郁了”。
竣工后通车的日子,汽车的鸣笛声,风驰电掣的声音,昼夜不停。由于张新国家小楼的存在,这条原本双向四车道的道路到了他家就变成双向两车道,早晚上下班高峰期必然堵车,这个时候车鸣声,司机的叫骂声此起彼伏,都是问候张新国家十八代祖宗的,更有甚者往小楼里扔垃圾,以示愤懑。
张新国说:“堵车时,我们根本不敢探头,这种嘈杂的情况下,即便戴着耳塞也人根本睡不踏实,精神极度疲劳。”
车轮压飞的小石头把张国新家玻璃打坏了好几次,而最惊险的一次,当属年10月的一个深夜,道路上车辆罕有,一辆黑色小轿车畅跑起来,忘了此处中间的小楼,车速太快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避开,小轿车撞开“裙摆”,一头扎在了张新国家的小楼上,把墙壁怼了一个大窟窿,车身悬挂,晃悠悠的,小车司机满脸是血,下来对着从睡梦中醒来,惊魂未定的张国新家破口大骂:“你们早拆迁走了,哪来这些屁事,你们横在路中央,这是杀人放火,其心可诛。”
虽然自家人无人受伤,但张家人也吓得不轻,下次如果碰上酒驾呢,如果冲进来的是一辆重型大货车呢,不寒而栗。
接下来让张家人更郁闷的是,小车司机认为是张家小楼位置不合理,增加了道路风险,才导致了这起交通事故,在被交警判全责后,明显不服,一纸诉状把张新国一家告上了法庭,要求张新国家不仅赔偿自己的车辆、人身损失,还要求了精神补偿:“这原本可以避免的,都是这家钉子户的不合理诉求未得到满足才造成的人祸,我是这种畸形后果的受害者,理该得到赔偿。”
居然睡觉都睡成了被告,张新国郁闷至极,虽然最后法院驳回了小车司机的全部诉求,但是这件事,无论在实质还是精神上,都给张新国全家老幼留下了阴影。
“我孩子还小,不想他受到伤害。”张新国的女儿坚持不住了,一家率先搬离。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没过多长时间,张新国的儿子也拖家带口离开,理由一句话:“都是为了孩子。”
仅留下的张新国夫妇孤家寡人,心里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自己当初的坚持和坚守,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毕竟已经坚守了13年了,如果现在放弃,这面子往哪里搁啊,此时的张新国不是不想搬,而是迫切需要一个契机把他的心结完全打开和消除。
转眼来到年,沪亭北路及周边的拆迁改造计划全部竣工,硬件修好后开始调整软件。
以前这里是农村,按村镇进行人口管理和发展经济,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发展,相关部门开始了村改居政策,将村镇打乱重组。
张新国一家所在的九亭镇,升级为九里亭街道,委任了新的街道领导。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对九里亭街道辖区进行升级建设和改造,摒除这里的乡村气息,接轨都市。
这道政策再次指向那些本地不愿搬迁的钉子户,他们的存在不仅影响市容市貌,而且安全风险太大。
相关部门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针对钉子户的拆迁部门,张国新家自然成为攻坚重点,九里亭街道的干部陆辉被委派专门处理张国新家。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陆辉明白这些钉子户漫天要价的背后其实不是真想要那么多,他们有心结,感觉遭受了不公,以此抗争,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对,自己其实也很苦。
上任后的陆辉,没有像以前拆迁办的人那样急于求成,带领一帮子人冲过去,而是提上好烟好酒去去张新国家“串门”,全程不谈拆迁一事。
一开始,张新国对陆辉十分戒备,拒之门外,陆辉问十句,他也就回答一两句。陆辉也不恼,隔三岔五去拜访,慢慢两人交谈越来越多。
张新国发现陆辉来了根本没有提起过关于一句拆迁的事情,全是唠家常,两人从一起抽烟喝茶到一起下象棋。
张新国儿女搬走后并不常过来,家里除了老两口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久而久之,张家人对陆辉的戒备也放松了下来,慢慢的张新国也习惯了陆辉的来访,有时陆辉不来,他还会惦记上。
张国新把陆辉当成了好朋友,时不时的跟陆辉吐槽一下生活上的烦心事,子女的,儿孙的,身体上的疾病……
直到有一次,张新国向陆辉提了一句:“这儿整天车来车往的,不安全,你每次过来都受苦了。”
陆辉说:“老哥,你在这里居住这么多年,也是受苦了。”一句话直接说到了张新国的心坎儿里。
张新国百感交集,心中的壁垒慢慢开始瓦解和破防。
陆辉趁热打铁,给张国新送来反光服让他晚上出门车来车往注意安全,告诉张国新安装隔音玻璃和隔音门,外墙可张贴吸音棉减少噪音。
面对关心,张国新再也忍不住,把这些年的酸甜苦辣咸和盘托出,包括几年前的车祸事件,和自己家这么多年遇到的难题。
年近70的张新国边说边流泪:“我不甘心啊!我花几十万装修的房子,凭什么和他们的平房分的一样?我闺女户口也在这边,凭什么女儿就只得一套房子?”
陆辉没有反驳或教条地讲政策,他一方面表示了自己的理解,另一方面,从房价出发引导:“现在上海的房价很高,在国内排名数一数二,接近10万,一套房没有千万也是好几百万,你现在这套老房子矗在这里,卖不出去,而且临近马路,车来车往噪音、粉尘对身体极为不好,老哥你这个年纪该享福了,看开一点,看远一点。”
陆辉看张国新没有抵触,这才讲到拆迁政策:“如果你现在同意拆迁,拆迁标准还是像以前一样,四套房子和万的补偿款,万的补偿款现在不多,但现在房价这么高,四套房是赚不赔的买卖。如果你还不同意,以后的政策就说不准了,最坏结果是取消拆迁,维持现状。”
这时的张新国不再犹豫,同意拆迁,接受了陆辉给出的条件,他的子女经过多年心路历程,早已疲惫不堪,欣然接受。
年9月15日,张新国叫来了自己的一双儿女,陆辉带着几位志愿者朋友,一同帮助张家收拾旧物,搬到过渡房。
离开之前,张新国站在自己坚守了14年的楼房前,默然无语,陆辉问张国新:“伤感还是不舍得?”
张新国摇头道:“我早就住够了,今天搬出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等到所有的物品都搬空,临上车时,张新国对着空中挥了一下手,像是告别,又像是解脱。
3天后,年的9月18日的凌晨,两台挖掘机抵达张家小楼门口,经过一个半小时的拆除,坚守14年的三层小楼轰然倒塌,顷刻废墟。
施工人员高效组织清理搬运、施工,仅仅一周后这栋小楼完全消失,取代的是一条宽阔的四车道公里,似乎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拆房子的那晚,张新国夫妇没有到场,在凌晨六点,夫妻俩散步到此,远远观望了一下,旋即离去,就此和过去告别。
曾经的愤懑、不安、屈辱,也随着时间的漂移化为乌有,人生没有几个十年,而时间专治不服。